如何抑制女人讲脱口秀和写作

去年年底，脱口秀演员杨笠无疑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。

两个打诨说笑的段子，一则“你看起来那么普通，却这么自信”；一则“男人，还有底线呢？”

奇迹般地在互联网上引起轩然大波，又是被指责“制造性别对立”，又是被男脱口秀演员讽刺，更甚者以“激化社会矛盾，影响社会和谐”为由，直接举报。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
不过在我看来，这两个段子实在是蜻蜓点水，好笑但并不十分“尖酸”。连台下的男士罗永浩都说：有意思，虽然好像被骂了，但竟然也不觉得在骂自己。

大概是因为国内鲜少有女演员在台面上公开拿男人开涮，但想吐槽的又太多，终于有了倾诉出口，因此才引发了排山倒海的后果。杨笠自己也讲：“人家以为我在反映自己的想法，但我只能反映观众的想法，一个段子效果好，就是因为有共鸣。”

刚好前段时间我在家里无聊，闲着看美国的脱口秀表演。讲真的，和这些美国女人比起来，杨笠的笑话实在是和风细雨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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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籍中越混血黄阿丽（Ali Wong），2018年那会儿，她挺着孕肚，在台上用十分黄暴的语言，吐槽生育的酸甜苦辣：

还有肢体语言巨丰富的旺达·塞克丝，很爱讲政治话题。去年网飞为她制作了一部喜剧特辑，《旺达·塞克丝：不正常》，里面火力全开讽刺川普：

旺达模仿川普走路的样子

我自己最近很迷惠特妮·卡明，曾做过模特的她，身材火辣，嘴更辣：

惠特妮很喜欢讽刺生活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性别偏见。比如人们对“拜金女”的stereotype：

以及“男人为什么有钱”--可能是因为让女人买了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……

为诟病“拜金女”的男人们提出终极解决方案：

很多残酷的社会新闻，被她噼里啪啦讲出来就一阵爆笑。

比如关于如何防止性骚扰：

还不如直接拿口红一通乱画！

丑到那些性骚扰的施害者，让他们自动退出：

仔细想想，这个段子蛮讽刺的，不就是我们常说的受害者有罪论？“如果你丑一点、朴素一点、怪一点，不要穿着短裙出门……也许就不会被骚扰。”问题是，为什么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，倒成了一种危险？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法让衣着装扮正常的女性感到安全？

惠特妮讲，男人和女人对这个世界的安全感就是很不同的，我们对“创伤”的理解，他们根本没法感同身受：

如果你们能接受大尺度，真的建议去看看惠特妮的表演（B站上就能搜到，全程高潮迭起），有时候她更狠，直接现场找男观众，一对一开涮（捉弄）。

惠特妮其实就是《破产姐妹》的编剧。Yep，那个涂着大红唇的大胸毒舌妹Max，就出自她的笔下。还蛮像她本人的讲话风格……

插一件很好笑的新闻，2019惠特妮不小心在Instagram上发了张露点照，发现后及时删除了。结果遭人要挟，让她花钱把自己的图“买”下来。

惠特妮她索性把原图又大大方方放回了网上，还晒出了和对方的聊天记录，回应：“如果有谁要用我的身体赚钱，那应该是老娘自己。”

极度引起舒适。

2017年，惠特妮自编自演了一部喜剧电影，叫《女性思维》。她饰演一位神经科学家，致力于研究女性大脑。剧中的她不需要男人，她有自己的理论支持：

“我有我需要的一切。我从我的狗身上得到催产素，我和朋友逛街得到血清素，我在健身房获得内啡肽，我在工作中在创造和与人合作当中产生多巴胺。

我们为什么恋爱，去做那种事？那是大脑欺骗我们，但我不会被欺骗。没有恋爱，我依然是一个完整的情绪均衡体。”

其实电影讲的是：男女关系不必是人生的全部，它可以只是女性的选项之一。如果你决定选择它，原因只有一个：你觉得这值得。

这些女脱口秀演员，各个生龙活虎，尺度大开，提供了新鲜的“另一种声音”，另外一种思考问题的视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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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现在讲的脱口秀，多指Stand-up Comedy，单口喜剧，一个人、一只麦，从上世纪40、50年代开始，在纽约兴起的嬉笑怒骂的喜剧。有点像中国的单口相声，都有讽刺、黑色幽默的元素。

脱口秀自诞生起就是有反骨的，语言表演里的摇滚。作为一种本来就具有攻击性的语言游戏，脱口秀常常会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句子，吐槽现代生活中的荒谬。什么不能说，偏要说什么，反“政治正确”。

伍迪·艾伦也可以算作早期的脱口秀代表人物

前两年有一部很火的美剧《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》，讲的就是脱口秀初期女性脱口秀演员的成长。丈夫出轨之后，麦瑟尔夫人从单调的家庭主妇身份中脱离出来，偶然把麦，爱上了脱口秀表演，慢慢成为了她宣泄、也是自嘲的一种出口。

大多讲述的是当时女性的生活困境

麦瑟尔夫人其实有真实的原型--琼·里弗斯（Joan Rivers），被称为美国「最幽默的女人」。布鲁克林最初一代的脱口秀名嘴。

琼·里弗斯的真实人生，可能比剧中还要曲折100倍。丈夫自杀、婚姻失败、女儿抑郁……

当丈夫自杀后，她的第一场表演里，上场第一个段子就是：

“我老公自杀了，这都是我的错，因为当时我们在啪啪啪，然后我把布袋子从脑袋上拿下来露出了脸。”

15岁的女儿因父亲的自杀无法走出阴霾，终日郁郁寡欢，她带女儿去比弗利山庄一家高级餐厅吃饭，菜单上的价格贵得令人咋舌。

她说：“女儿，如果你爸爸还在世的话，看到这儿的菜卖这么贵，他一定会再自杀一遍。“

女儿一下子笑了。

对琼·里弗斯来说，"人生已经足够艰难，如果不笑，那会更难。"

把生活最残酷的一面剥开给你看。与其躲藏避讳，不如自己先行开涮。脱口秀和喜剧对她来说，相当于一种发泄的方式，命运捉弄人，那更应该“笑着”把它度过去。

与此同时，另一位典型的美国家庭主妇也站上了舞台，她叫菲利斯·狄勒。她也很爱调侃自己“枯萎的”家庭主妇的生活。

“我唯一享受熨衣服的时刻是我把杜松子酒放在蒸汽熨斗里的时候。”

她常常调侃自己的丈夫。在一个“女性当主妇、男人赚面包”占据主流的时代，她巧妙颠覆了这些传统印象，塑造了一个失业在家的丈夫和一位在外抛头露面工作赚钱的妻子的CP形象：

“我丈夫时常觉得婚姻和职业不能混淆，这就是他从不工作的原因。”

而之后女脱口秀演员也愈来愈多，从被麦当娜强烈要求开专场的艾米·舒默，到“吐槽别人还不如拿自己痛快开刀“的萨拉·希尔弗曼，奥普拉·温弗瑞用一句「能够打败你的，只有你自己」振奋过无数人心，奥巴马亲自为艾伦·德杰尼勒斯戴上自由勋章……

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女脱口秀演员，活跃在大大小小的舞台上，包括前文讲的黄阿丽、旺达、惠特妮等等。

当女人们开始张口说笑话，讲述自己真实的生活困惑：家务的繁琐与枯燥、生育之痛和养育之累、家庭与求职中的性别不平，以及社会上广泛存在的性骚扰现象等等，人们常常将其和“女权主义”挂上钩。

黄阿丽的自嘲

但你想想，她们中的大多数，就只是想笑着讲点大实话。压抑得久了，连开口说真话，也变成了争权。那么请问争的是谁的权呢？

别忘了，当男人们在台上吐槽女人的时候，可从来没有人诟病他们“男权”。我们就管这个叫“幽默”。
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讲脱口秀，或者任何一种形式的自我表达，本身就是带着偏见而生的。我讲我的故事，当然是我的视角、我的情绪，没有义务要做到绝对「公平公正」的发声渠道。

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，总有不同程度的“压迫方”，只要有所共鸣，就会产生笑点。

我突然想起来，关于杨笠的那段“普通且自信”，几年前王建国也有过形象的比喻：

“你要问一个男的，吴亦凡、蔡徐坤和你三个人谁最帅。他都不会觉得你在讽刺他，他就觉得：哈哈，我早就知道我们果然能放在一起比一比。”

这段笑疯我。

大概目前还是这样。男的讲男的，可属于幽默的范畴之内；但女的讲男的，就涉及到挑战权威的问题了——男性掌握话语权优势实在太久了，部分人还不习惯有人威胁到这种自古以来（就被他们认定）的正统。哪怕和开篇的几位比起来，杨女士简直是和风细雨、简直是爱的关怀，那也足够让部分人急着跳脚了。

这段的结尾其实是一种升华，落脚在跨越性别差异的和解上，非常温柔了

当然我想，大部分正常人，无论男女，都不会被一点小幽默惹火。

能被这种笑话激怒的人，只是对自己为数不多的优势当中仅存的「性别优势」感到威胁和恐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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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我受嘉人邀请去采访过当时大热的脱口秀演员王思文。

我当时问过她：喜剧行业男性数量远远多于女性，你会觉得男性在幽默感上会更有天赋吗？她讲：一个女性，如果过于好笑，多少有点负面意思，与社会传统所要求的“优雅”、“矜持”的素养有所冲突，幽默可能会成为一种包袱；但对男性来说，幽默则是非常受欢迎、有魅力的特质。

是社会传统认知和评价体系的问题，久而久之也会导致职业方向选择的差异。

你不记得有多少次他们告诉你：无论你多努力，都没有男孩的学习后劲大；男孩天生就是比女孩更聪明；男生天生适合学难度高的物理化；世界上第一批程序员是五位女性，现在他们说女性不适合学计算机；世界上第一位司机就是女司机，现在他们把“女司机”当成笑谈。任何职业，只要有利可图，就不会被女性占了上风。

《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》里有一段，喜剧界地位极高的女性前辈，告诫她：“男人是不会被你逗笑的”，“在喜剧上获得成功，得让他们觉得你不是女人。”

幽默的本质就是一种「权力」关系，只有怀抱平等交流的人，才能坐在一起发笑。

似乎女性一旦发声，在公开平台表达自我，就天然地背起了“斗士”的包袱。

2020年乔安娜·拉斯出了一本书，名为《如何抑制女性写作》，讽刺了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社会，规定了什么是所谓的“正典创作“。

夏洛特·勃朗特写完《简·爱》，收到的评论是：如果是男人写的，就是一本杰作，如果是女人写的就让人厌恶。

女人既受限于家庭婚姻的束缚，缺乏创作环境；同时还在主流评价体系中处处受挫，得不到一视同仁的待遇，况且比起你的成就，大家更爱谈论你的私生活和道德观。

脱口秀和写作是一样的，人只要表达，就会涉及到视角与权力关系。

但好在已经有女人站出来，而且是越来越多的女人，拿起了“男人”的话筒，这本身就是一种前进。那些想要试图限制女性力量边界的人，sorry，你得自己去处理内心的恐惧了。因为我们现在要去写、去讲、去笑了。